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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大街上遇到了她。
正值盛夏,我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铺天盖地黄色“面的”和各种豪华轿车眼花镣乱,川流不息。太阳把我晒得满头大汗。
“嗨!”
耳边传来遥远的沁人的声音,我身上顿觉凉爽了许多。真是“山色因心远,泉声入目凉”啊。这种移情效应使我心情安然,循声音看去,见马路对面站着她。
她穿着件“一”字形大开口的无袖短衫,差不多拇指粗的项链在她脖子上闪着金光,下面是件紧身超短裙,头发挽着一个髻,整个人显得秀丽挺拔,她在对我笑着。
“你好。”我说,并主动伸出了手。
她仍旧笑着,伸出了她的纤纤玉手,笑意中含有一种故旧的亲切,眼中闪现着一种难以琢磨的神情。
“你大学毕业了吧?现在干什么?”她收回手问道。
“当个穷记者。”我回答着。
她一问,倒使我想起了当年她没能考上大学,是没考上,不是没有考。记得分数单刚发下来那天,她哭了。老师和许多女生都去劝。这件事已过去五年了。
“你都忙些什么?”她又问我。语气和神态早已没有了当年考大学落选时的影子。
“采访写报道,另外也写些其他的东西。”
“出过什么书没有?”
“还没有,正准备收集材料。雪莲,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做什么呢?”
“你刚才不是见到我和一个男的从餐馆里出来的吗?难道你没看见?”
“你和他到底算什么?你是不是充当‘那种’角色?”我又问。
“玩呗,潇洒。”她说。
“玩?游戏人生,玩世不恭,这叫潇洒吗?”我有点咄咄逼人,一下子高大起来似的。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要拣最省劲的办法挣钱。”她说得很轻松,也有些无可奈何。
我似乎有点气忿,还想说什么,可是她不再容我多说,只说:
“咱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各自也很难理解,所以不必多说了。”就气呼呼地想走。
分手时,我告诉她我的电话、住址,说既然有缘重逢,不妨常一起聊聊,如果想找我就打电话。
她怏怏地走了。看得出她心里有许多话没有说,我想追过去,但我还是站在了原地,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
我的性格可以说是处在“内向”与“外向”之间,但我是一个很怀旧的人,平常看到一段故事,听到一首歌,都会勾起我对往日的回忆。所以,凡我接触的女人,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哪怕只是一面之交,片语只字,也会在我心间留下深深的痕迹,使我难以忘怀,何况雪莲是我的同学,重逢又不免勾起我对童真的少年时代的亲切回忆,而回忆又不免引起对比,对比之中使人伤感,勾勾连连的缠绵情绪,总使我牵挂着她。她说的“拣最省劲的办法挣钱”那句话久久在我耳边回响,使我一直在沉思之中……
那不是游戏人生吗?那不是堕落是什么?可是,为什么那么一个好的女人,要自贱到如此地步?
电话铃响了,我猜是老王来的,他大概怕我忘了今天的会,特地来电话提醒。
不是老王,是她,我心里一惊。
“你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她说,声音柔和了许多。我心里一惊,对于她会打电话来,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但是,接电话的同时,我心里便产生了一种温情,想必她昨天是诚心气我了,而且她后悔了,所以特地来安慰我。
“我生什么气?你是你,我是我,你有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我说。
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昨天积在心中的不快一并甩出,我不是故意气她。
“这么说你到底还是生气,别那么当真,我这个人现在一阵一阵的犯浑。”她竟主动检讨开了。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我说。
我应当对她表现出决绝的态度,可是,我心里又软了下来。嗨,女人哪!
“你还跟上中学时一样,干嘛这么执着?生活就那么回事,较什么真儿?”她说。
“我这个人就这样,犯傻对不?可是改不了。”我说。
“我真怕你还会找我,你把我忘了吧,全当我死了行不行?真后悔那天跟你打了个招呼。”
“不行。”我不觉脱口而出。
电话并没有放下,可是听得出来,她在那边犹豫着。
“好吧,今天约个地方,咱们再谈一次,最后一次,我满足你的好奇心。”她终于说。
“你说时间、地点,我随便。”
“下午吧,上午我得睡会儿,昨晚我根本没睡着觉。”
她也失眠了,为什么呢?
“那你下午二三点钟上报社来找我,我上午到报社开会。
下午就在那儿等你。”
“不行,我上你们单位算怎么回事?”
“那好吧,我们干脆在西郊公园那儿见面。”
“不是有点像情人约会?”
“你不愿意?”
“不,就这么定了。”
放下电话,我上午去洗澡理发,专等下午和她会面。很奇怪,我这究竟是想干什么?
我提前来到西郊公园等她。
正值盛夏,是公园最美的时候。记得我俩戴红领中的年代,我们过队日,十之八九到公园来,大家攒了钱风风火火地去坐小火车,然后叽叽喳喳地在湖中戏耍。
她来了,她是踩着点儿来的,女人天生的矜持都如此,毫不令人奇怪,若不如此就失去了女人的尊贵。
我见她走近时,心上立即产生一种不安,她脸色较往日憔悴,眉目间凝着忧郁,虽化了妆,仍难以掩饰。
说不清心里有种什么滋味,只觉心间微微有些颤抖。她眼帘掀动了一下,没有打招呼,但眼神中对我传达一种轻柔的怒意。
我立即有些不安,意识到是因为我搅动了她大概早已忘却的生活中的许许多多不如意或是痛苦。
人生有时是需要麻醉的,有如手术台上的病人。我的执着与过于的认真搅醒了她?
“也许我不该一次一次地打搅你,我们的相逢应当像大空中以曾相识的两只飞雁,互相鸣叫行礼之后便各飞东西,互不干涉,这样大家都会平静。”我说。
“说得好听,”她含怨他说。
她不再搭理我,走到亭于中,阳光从偏西的方向照下来,亭子的飞檐挡了部分光线,亭子中间像被切开了一般,分为明暗两处,如同阳阴两界。她坐在靠南的柱子边,头脸掩在阴暗中,齐胸以下被阳光染上一层金黄。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把自己安放在什么地方。她瞥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来,靠近她。
我迟疑地坐了。亭子中一男一女两位老人见状,知趣地互相扶持着慢慢离去。
其实,什么也怪不得你。”她说。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的,我不知如何回复。
“见到你的时候,我自己心里就有点乱了,别误会,只因为你是我最近几年中第一次碰到的中学同学。”
这样说,我就有点理解了,是因为见到我——当然如果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随便什么老同学都一样——就撩起她对青春年华的记忆。
这就如同在她心里平静的湖水中扔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
但如果仅此而已似乎也不会生出更多的感伤与痛苦,我分明看出了她的痛苦,大概今昔生活的反差或是这中间另有什么故事,使这粒石子的作用绝非仅仅击出一些涟漪而已。
“人的一生失去的东西大多,那些童年的梦,充满了欢乐和幻想的梦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实和纯情……”
她抬起低着的头,向湖的远处茫然地望着,眼中似乎有晶莹的泪水在闪烁。我的心也被某种感情牵动,随后又被碾碎了。
她的目光仍然呆呆地直视着湖面,像石雕的塑像,微风从湖面吹过,掀动了她满头秀发。
“我在快毕业的时候出的事,你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听说过。”她突然问。
我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快毕业时候出的事?”我楞楞他说。
“反正事情过去多年了,告诉你也没什么,知道我为什么没考上大学吗?我当时在班上功课算好的,虽然比不上你,你是所谓四大才子之一的大才子,可是,那么多比我差的全考上了,我却落了榜。”
“我记得分数单一发下来,你就哭了。”我很关切地问。
“是我自己耽误的,怨不得别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怀孕了,就在高考前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她淡淡他说。
我有些吃惊。
“你怀过孕?当时,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是的,这事一点痕迹也没有露,连老师也给瞒过了,可是,我就毁在这件事上。”
我突然对此表现了极大的宽容。
“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当时就应该想开点,人只要想开了,什么事都不算事了。”说这话时,我自己首先得到了解脱。她抬头看一眼我,没有说话又低下了头。
“偷偷做掉不就完了,你不是把这事包得严严实实?”
“哪有那么简单!”她抬起忧伤的眼睛。
“唉!”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没有找出合适的话安慰她。
“这就不必说了,我做了人流以后,我爸给我订了三条,
第一,,不允许我耽误一天的课程;第二,不许让任何人知道;第三,如果考不上大学,就永远别再进家门。”
她眼里迅速涌出了泪花,我也受到了感染,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你爸就那么绝情?他是不是在气头上,故意吓唬你?”
“不,我爸说到做到,我爸和我妈根本就不大喜欢我,他们疼我弟弟。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并不因为我爸的话伤心,因为我也想了,反正我也长大了,能挣钱养活我自己,使我伤心的是他……”她咬着下唇没再说下去。
他?那个使她怀孕的人,是谁?
“别问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件事,除了我知他知,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爸打我把笤帚把都打散了,我也没告诉他。”
“他爱你吗?他后来对你怎样?”
“当然我爱他,我觉得我的爱是真诚的。我有权力,我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是选民了,为什么不许爱?而且,我在家里得不到温暖,我想早点建立一个自己的爱巢,享受爱与被爱的幸福,我从爱上他,心里觉得特别舒坦,生活也显得光明无比,我决心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我曾经跟他相约,等我们大学毕了业,就马上结合,建立一个温暖的小家,无论穷富,我们都要永远相爱,我甚至为我们将来的孩子取了名字。”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大概那逝去的爱至今仍在搅动着她的心。
“我没考上大学,他却考中了,我伤心落泪,但是也感到宽慰,无论如何,他算是考上了,而且是个名牌大学……”
“你没和他告别?或者商定什么?”
“我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我永远爱他,而且我将遵守誓言,等他大学毕业,别的就没说,因为我相信我们是心心相印的,用不着过多的语言。”
“你后来去了海南?”
“对!我去了,而且一去四年。开始我在一个织裤厂打工,业余就突击英语学习,中英文打字,一年之后,就考到一家外企当了秘书。挣得钱不少,每个月两三千,在当时是高薪了。我省吃俭用,从来不买高档服装,不上歌厅舞厅,不去酒吧,凡是花钱的地方都不去沾边。我努力工作,干了一年,就提为商务助理,工资拿到每月五千。我拼命攒钱,想着干到四年,带一笔钱来找他,那时他刚大学毕业,正需要钱和爱情,我可以拿回足够的钱和他建立一个爱的小巢,和他永远相伴相守,共同去编织我们美好的梦。”她的声音颤栗得让人心寒,我知道一定包含着过多的让人难以想像的心酸。过去了吗?”
然而,我心里明白,爱有多深,恨也有多深。
她啜泣了阵,再不言语。
话到了最伤心处,难叙难描在情理之中,我若逼问便是太不知趣太不道德了。
“好啦,我们走走吧。”
她站起来,随我走出亭子,沿湖仍西岸向南行走。她只低着头。不关心其它一切事情。我不时偷眼看她,她清俊的脸庞上,玲珑的黛眉之间尽是一派凝重伤感。
我突然想到了她的父母,也许一切的根由全在她父母身上。
“我从来不承认我有什么错。要问我父母为什么不肯宽容,那你得去找他们——不过,毫无必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拍过一些裸体照寄给我父母。”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继而又不肯相信,兀自在那里摇头。
“我恨他们。”她说。
“你真的那样做了?”“你以为我干不出来?”她不以为然地笑笑,“那时我正在二房当二奶。”我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次以后,她很长时间没来找我,我又不知道她的住址,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茫茫人海,她消失了。而她的故事还差一个大段落,令我悬挂着,心不得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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