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习惯了聆听,即便在爱人之前,我静默如端坐地古佛,直将伊害哭,我才微动嘴唇,叨唠起迅翁的牙慧:“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伊摇头不解,只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母亲说,要真觉闷,就出去走走吧.我虽老了,左右邻居还能说些闲话.换若城里,我是一刻也坐不住的,以前眼睛好使,还可以看几页,现在不行了,电视吗不是上床就是杀人,妈不习惯,所以就回来了.
伊搀扶母亲出了门,拣干净的石凳坐稳,又替母亲轻轻地捶起背来.母亲乐得眼睛眯成了线.我依然沉默,暗想自己谋生之拙,竟累及母亲不能安详晚年.
夏日的清晨,在N村的某个小院里,阳光尽情地抛洒着跃眼的金子,有风吹过,层层的榆叶轻曳成摆尾的锦鳞.偶儿有几片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多出几只唧喳的小鸡,母亲侧身与伊耳语几句,伊转身进门端出一小碗小米呈与母亲.母亲微抖着枯木,不须着力,米粒便抛撒下去了,伊再凑合几声"嘬嘬",便圈来院内放足的小鸡.我默默享受着婆媳间地这么静穆,心理说不尽是莫名惆怅.
正想着,兜里的手机突突振动不宁,我第一次拒接了老板的电话.虽然,在某中意义上,我的出奇举措无疑是自断生路,但是,这些比起母亲的宁静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亲大抵看出我的心事,因为以前,我的电话总是一刻不宁,而这几天竟至于忽然哑巴,便抖动着稀松的嘴唇,柔声说:"有可欣陪我就行了,别误了正事."
我讷讷地推脱没事,这时阿二进门,道声婶婶好,便拉我出门.阿二的神秘,使我颇增了几分不安.路上任我不舍追问,阿二就是憨笑不语.
阿二是我儿时玩伴,喝过点墨水之后,一改昔日之直爽反而缄默起来装深沉了.在我去X中之后,直至大学毕业,我们还间疏的联系着,电话中除了儿时一起爬树摸鱼,再也找不到新鲜的故事,而我们也似乎习惯了怀旧,也许仅仅是为了心理那一丝淡淡地哀愁吧.
N村如柳叶般依泊于蝴蝶岩下,村前是一湾碧玉的小溪,溪水宁静,倒影着两岸稀疏的芦苇,蜡蓼,不时有翠鸟掠水飞过,梭地一声,便叼起一尾小鱼,落在不远处的芦苇竿上-------而我家,就枕着小溪,只有在春水破冰或溪水暴涨的日子,或净是深夜,才能侧耳溪水的声音.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父亲的印象,尽管母亲曾不厌其烦多次地描述,我还是没能将吉光片羽拼凑成一幅明晰的图画.说到父亲,母亲浑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满脸的风霜顿化作蔼蔼春.有时,我真怀疑故事的编排,然而他又坚强地存在着.
父亲是位古文学者,还写得一手俊洒的书法,至于诗,母亲尤为推崇.记得五岁哪年,母亲捧出两本八行书简,逐字逐句地教我念诵.还指着<病中临屏偶集> 说是父亲临终的笔墨,那时他已然厌倦了书斋的无用,说空有一身气力,到头来竟成了别人的书橱,于是默会了鲁迅的悲哀:古书或竟是不读,纵然皓首穷经,也于世无补.我似听着遥远的神话,满怀景仰地学舌说:
"驴肩每带药囊行,虚向江湖过此生。
清坐了无书可读,卧看飘雪入窗棂。"
而母亲一旁听着,不禁偷偷落泪,一手将我紧紧搂入怀中,一手轻抚着我之后脑.大概是父子心通,那时,我居然学会了安静,至少在母亲面是这样的.父亲死后,母亲变买了京城的家产,告别双亲,不辞千里来到父亲的故居,从此盼望着我长大.母亲说,那时我才满月,平时少不了屎尿满裆,而这回车上,竟熟睡如红突的苹果,让妈一路亲了又亲,以至忘了疲劳.
转个弯过了板桥,再左折右扭一番,阿二在前头停下。不待我发问,地上刹时蹦出七八个活猴,嘟嚷着喝酒骂座去。众人见我傻楞着又一阵起哄,我方才辩识几分儿时的身影,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地挂不住了。还是阿二机灵,说几声“鸣谦兄做客家乡,年久生疏也不能归罪,谁叫大伙一股劲儿芝麻拔节,一天一个样,自家还不快快报上名号。”于是张三鬼脸,李四龇牙,顿时宁静的村口飘溢出几分年关的气息。这气息如梦魇缠绕着,我也终于陪出几丝微笑,涩涩地,那久已干绷的脸竟似烧刀子下肚,不觉红晕微漾。
酒旗斜挑,杨柳轻拂。我们就窗口明亮处坐好,各自抢着话茬,将有事说成没事,没事说成有事,总之只要能往自己贴金的,都一竿子揽到自己身上,而我却只能抿酒赔笑。也许真是陌生了,然而那些夹带着酒气的故事,却又这么熟悉而苦涩地徘徊梦中。
张三说:“还吹着起劲,那会我和阿二偷窥张眯解手,还不是你导弹(捣蛋)队长柳斌打小报告,害得被他爸一阵凶狗般追咬。”
“去,还啥鸡巴嘟囔,若有良心还不买块豆腐撞死,省得还害出那多冤魂。”柳斌说着捋胳臂顿腿,脖子一长,直似一只干架的公鸡。我强按他坐稳屁股,一边又给诸位添了回酒,说今儿只叙旧,不许借酒闹事。众人见我开口,吆喝着“喝酒、喝酒”,便各自暗想心事了。
却说柳斌的“死人”,实是一场宗族的械斗,因籍了张三偷窥的艳事,在说者不免生发出几分粉色的滑稽。却说在N村不远处扎着两个村落,一条小溪将这倒垂正三角天然地割成两半,只是流径N村时,忽然拐了个弯,硬生生写出一个左括弧来,而这括弧的上头,居左的叫徐家,处右的唤作陈庄。两姓人家素来和睦,只是近年天干地劣,溪水也流成泪线,才不时为争田水(即引溪水灌溉)而拳来棒去的。N村因了人口单薄,两家都得罪不起,索性听随天命,只引灌渗漏的溪水,而秧苗竟似乖巧的孩子,硬是拔个抽穗,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所谓饱暖思淫欲,N村的娘们一个个脱落成滴水的葡萄。夏夜纳凉,涮好碗筷就蜂一窝凑到大门口轻摇蒲扇,搬弄起头发长的见识,开口你家老倌(老公)俊俏,闭口他家汉子结实,这情形颇有换帖子的意味。而母亲,大步不出一门,硬是守着孩子青灯黄卷,子曰诗云、马恩毛列教诲不休,这中间的煎熬不可言传,只可默会。后来我和女生有了交往,母亲说:“女人身子守住不难,难是心性哪。”我诚恳的点头,直到可欣的出现,母亲才舒展额头,笑抿着嘴。
一日傍晚,母亲去操场唤我吃饭。阿二尖过头去和柳斌挤眉弄眼,觑着张眯傻笑。我无聊地鞭着陀螺(不倒翁)朝家赶出,这家伙一路跳突着,写出一绳的鸟迹虫文。
见母亲远远张望,我迅速踩死陀螺收进口袋,然后甩腿扎进母亲怀里。伊掸去我身上的灰尘,笑骂道:“看你野成撒泼的驴,那大人了,还在黄泥地上打滚,也不害臊。”我嘿嘿拽着衣角,扭捏着随母亲回去了。
母亲坐在门口,挤趁着落日的余光不肯开灯,我端口海碗陪在一旁看伊纳鞋。说起今儿阿二的异样,母亲停了针线,惋惜道:“阿二脑子精灵,就是不往好处使唤,要他爸在,也不至于这般遭罪,唉……”
我听出母亲的伤心,吸完面条,又将碗底甜净,半撒娇似的撵母亲教我念诗。
“都十岁的大人了,还这么黏糊。”母亲依旧钠她的鞋底。我悻悻地看针线穿梭来去,有时候伊不小心扎着手上,我便风快地替母亲允指头,而伊却不领情,一味催促我去做功课,看闲书。因此人没三尺高,书到读了数丈厚,于是一跳再跳,十岁时插到五年级,和长我三岁的阿二、柳斌坐到一起。心理也颇有些得意,只是玩的把戏,终究不敌他们一分。就说这陀螺吧,我还以为海外希奇时,阿二便抽得呜呜直叫,还拿小撞死人家大的,仗这本事吸引了班上所有男生的眼光,村子里的更不用说了。而我这位因连跳数级而闻名乡里的才子,竟也不及他了。
或是孩时不屈的心性,费去数日我终于赶出一个长脚陀螺,但不管我怎样的挥舞绳鞭,它竟是烂田里的泥巴扶不上墙,或是独脚的山鬼,转不得圈圈,斜画几圈竟扭捏着躺下了。母亲说是重心不稳,不如截肢数寸,我不依,伊便亲手削出一个笨拙的矮脚动物,木质也由泡桐换作松木。我嫌丑,母亲说:“试了才知道,再者输了也不过是盘陀螺。“我这才寻阿二对撞,只轻轻一蹴,那白面小生似醉酒的瘦汉,摇晃着步履忽然塌下身去,又伸伸腿竟也睡熟了。阿二不服,憋红了脸蛋,叫嚷着重来,结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料被一旁的柳斌飞起一腿,一声咕咚白面小生如翻跟头般扎进池塘,引来众人的一阵轰笑。
阿二钉在原地,双手叉腰,鼻孔吁吁地出气。我看着发憷,这时柳斌转过身去和阿二嘀咕几句,忽而拇食指对着张眯拈出个圆圈,阿二则用中指往里拱拱,我看着纳闷,而张眯兀自甩着辫子,双脚交踏皮筋,偶尔还朝他俩笑笑……我居然无有丝毫的得意,反而倍觉无聊,便应了母亲的呼唤,怏怏地闪了。
黑夜如潮水般翻卷而来,母亲也终于放下手中的针锥,点起昏黄的油灯。伊见我没有睡意,遂自床头捧出父亲的诗稿,用袖口轻拭数下,信手翻来却是《登珠穆朗玛小影》,脸色顿时黯然。诗云:
瀚海尘沙一骑横,赤霄霜月坠无声。
如何却向珠峰立,欲觑天心问太平。
我正疑惑于霜月下的赤色天宇,母亲说:“赤霄是汉高祖刘邦的佩剑。“
"是不兔死狗烹的流氓?"
母亲没有答腔,兀自说开:“上学时,你爸是登山队员,暑假约了三两好友意气风发的朝西藏飞去。那时我们未曾谋面,某日抱上忽然哀悼起登珠峰的英雄,我才晓得只一人生还,其余则跌落谷地,做了雪域的英魂。我去医院看他,你爸忽而愤恨起自己的苟活,大概是受了生为兄弟死当同穴的折磨,神情颇有些恍惚。我无言宽慰,只默默陪泪,之后我们便有了往来。而外面的流言如野草般疯狂滋张,新奇迭出,或径说为了几块干瘪的面包,始把同伴推下雪崖,闻者啧啧惊叹。待到骑车带我出校园时,流言又调转风向,说你爸为争抢我,趁夜里歇营时将情敌踹下崖的。总之,不管走到哪达(哪里),流言似割不断的身影,尾追不舍。而你爸也视之当然,不加辩驳,他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终究常事,但为心中的余痛或怪罪他人亦是人情,我虽受诟,在彼则有归罪之处,心理或能消去几分哀痛,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况且死者皆是我之兄弟,假如不是我的苟活,也不能明证彼之已逝,诸多苦痛也因我而发,我又怎么推卸呢。况且,死只就生者才有意义,也只有生者才能透彻死之意味,我们常说死者已矣,节哀自便,但有几人才能谙透中三味呢?唉,信古之人不余欺也。’自此,你爸忽变了人似,息绝交游,一心只挂在鸟迹虫文上了。“
“那爸是怎么死的?”我莫名地害怕流言的威力,也不忍英雄之为虫豸,更或者不堪破碎“举手扪天天不平”的诗人影象而沦为学究,母亲却以为我对父亲已折心景仰,反而拨转话头问起陀螺的事来。我坦诚了事实,又将前两夜为之辗转失眠也说了。
“晚上还会么?”我摇摇头,母亲追问为何,我只以心安搪塞了。不料伊笑出声响,一口编贝的玉牙隐约有了龋齿,我惊愕了。母亲莞尔一句“老了”,又催促我快了睡觉,将进内室,伊又唤住我,说:“人可与命倔(过不去),勿(不要)与己倔(和自己拗气)。今后想啥做啥,事先和妈说声,只要不缺德丧心、作奸犯科的,儿只顾做去。”
我懵懂地点头,满脑子挤对的却是父亲的身影,恍惚着拖入梦中:父亲身披铠甲,手提长剑,一声吆喝马蹄便似四朵白云,飘过了草原,度越了沙漠,径踏向珠锋,而月亮却杳无声息的坠落了……
早餐是糊拉汰,这是一种近乎煎饼的粉食,不过少了它的粗软,出镬时却是微透明的半个蛋壳,壳内撒有精致的葱花鸡蛋或肉末菜片,这陷只要菜蔬大都可用。而我则偏爱于将豆腐捻碎拌和肉末的陷,再添些葱花,吃起来润侯香嘴,然殊不易制。伊是北方人,初时只折中摊张煎饼哄我,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手托水中天,嘴里吱咯吱咯的咬着,心理很是欣羡,于是强撵母亲仿制。
这时伊才围上饭褴(腰布),将麦粉调成糊状,右手(妙在不用刷子)抓撮一小团沿镬岸刮扫一圈,所过之处就留下一层薄薄粉皮,若火候不足,粉皮乏青,或镬过热,则粉皮易焦,滋滋有若蚕食,眼见镬里现出一把月环,母亲忽将粉糊往镬底一拉。填出一轮满月来,继而翻转手背将手上的余烬闷闷地拍到满月上,印出婆娑的桂影来。撒上陷,盖上镬,不到半分钟,用饭锹(铲子)撬起半轮白日,吃时太烫,可用竹蔑编的“羹枷”托着。初始几次,粉皮太厚,吃着粘牙,我虽欢天喜地,母亲则不让我托着出门。待到薄如纸片,渐似蝉翼,伊才如释重负由我疯野,那情形颇似北地的溜鸟,而我手里托着却是翻转天盖的糊拉汰罢了。
N村的村口有几间社屋,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侧墙已塌出一个窟窿,可容一狗进出。黑黢黢的,传闻闹鬼,我每次路过,即使白天心也纠,生怕窜出长毛妖怪来拍我胳膊。偶有几次伙同阿二、柳斌寻个究竟,走到门口,又哆嗦着一声”鬼啊“又一溜烟跑远了。某次,我鼓了十二勇气,驻足谛听,里面只间或几声哼吟,一例化作死寂,在我也确信鬼之必有了。我将这天大的发现偷偷告诉阿二,柳斌凑过耳来,诡秘一笑,并不发言,倒是张三屁也不敢轻放了。
12月6日草于北师大养拙堂 |